总是等待春天

【凡柯】雪线

雪线

 

文/罐裝樹莓果醬

 

 

爱是孤独的雪线,歪歪斜斜分隔开雪和荒漠一般的山。

她们拿着名为爱的通行证,然后骤然死去。

 

 

 

陆柯燃拖着行李箱走出利纳特机场,安顿好之后走到随便一家中餐馆吃饭。餐馆的服务生是华裔面孔的漂亮女孩,头发和焦糖一个颜色,胸牌上写着很普通的名字——林凡。陆柯燃随便点了盘烩饭,也没吃多少,用勺子戳戳瓷盘,要了一支Gelato*(意大利冰淇淋)走掉。

 

她举着Gelato顶开中餐厅的门,坐在路边长椅上,漫不经心地看着它缓慢地融化成水,在地心引力的拉扯下顺着指节黏黏糊糊地滴,最后滴到地面的地砖缝隙,惹得蚂蚁迷路。

也不擦手,迎着太阳举起来,如同欣赏美甲一般伸长指节,糖分析出,贴在皮肤上像一块焦糖盔甲。只是林凡慌慌张张地跑出来,拿给她一块酒精湿巾,帮她细细擦干净手。

“喂——给我你的联系方式。”陆柯燃向后靠了靠,眯着眼睛,很随便地问她。

林凡愣了一下,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便签纸,工工整整地写下她的电话和微信递给陆柯燃,后者对此报以促狭的笑容,用沾上酒精的指甲将五欧元捻成香烟一般的细卷,塞到林凡胸前的口袋里。

 

在逐渐频繁的网上聊天里她们正式认识,林凡是米兰音乐学院的学生,学大提琴,为了留学意大利语学到B2,长了一张漂亮的学生脸,来中餐厅打工挣点学费。陆柯燃用刚做的美甲点点屏幕,暗想林凡怎么那么像乖乖小狗,勾勾手指头就把自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。于是陆柯燃恶劣地笑,骗她说自己是国内的大明星,来米兰度假散心的。其实只是二十八线小糊豆,接不到通告来国外碰点运气。林凡却深信不疑,她觉得这么漂亮的人就应该是大明星的,于是背着琴很高兴地给她回信息。

 

夏天的树叶才落下一小簇,带有一点温度的作祟,她们很快熟络起来。林凡时不时给她发点上课拍的照片,学校里乱窜的小猫,颜色如同琥珀一般的松香,统统发给陆柯燃。年轻女孩的生命力通过色彩明亮的照片倾倒过去,好滚烫,陆柯燃像是被太阳灼伤。

 

那天陆柯燃正好去了米兰大教堂,不随着人流涌上塔顶,而是咬着指甲看教堂里闪闪透光的玻璃花窗,她像乌鸦一样喜欢亮晶晶的东西,收集好多香水瓶,听得见阳光在玻璃之间清脆地响。只是有时候会想到它们破碎的时候,正如眼下破碎的花窗,或者以前床头柜上碎裂的相框。

她想到教堂和林凡的学校也不太远,就坐车去接林凡放学。在学校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林凡,很快就等到背着琴的小狗蹦蹦跳跳地扑过来,眼神和玻璃一样亮,叽叽喳喳地说她今天怎么来接她呀,她好高兴之类的废话。

好傻,陆柯燃侧着脸笑她,但是很可爱。

 

 

晚上林凡带她去自己租的公寓,房子不大,暖融融的光让整个房间都浸泡在一种昏昏欲睡的氛围里。她把琴小心地放在桌上,陆柯燃在她背后探出头,问她:“可不可以也给我拉一首曲子?”

林凡打开琴盒,低头用松香在弓头和弓尾小心擦拭,问她想听什么。陆柯燃歪着头想了想,说想听洛可可第六变奏。

她没多问什么,坐在地板上,靠着床板开始拉琴。柴可夫斯基的叹息从琴弦上流淌出来,成为情绪的河流分支,奔向虚无的永恒。

夜晚静止了。陆柯燃捧着玻璃杯,看林凡低着头如杜普蕾*一般沉默的双眼,突然升出渎神的欲望。她微微前倾,在林凡拉出最后一个颤音时俯身吻她,林凡睁大眼睛,琴弓应时落地。

 

大提琴的第一根弦断掉了。

 

“抱歉。”陆柯燃小幅度地笑,刚做的美甲轻敲玻璃杯,全然不见一丝歉意。

林凡把琴收起来,“没关系,迟早是会断的。”

 

林凡伸手把灯关掉,浅色的窗帘透过来一点模糊的月光。陆柯燃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她,模糊的侧脸,阿芙洛狄忒。不知道摸起来也会是雕像石膏的触感吗,她伸出手,林凡却借着力倒向她。她们的短发像是要盘旋生长的连理枝,用相似的影子纠缠在一起。

陆柯燃想起来了。因为她们都有相似的腐烂的灵魂,软烂在同一个水潭,成为不了月亮,只能变成弯曲的葡萄藤,在烂掉和死掉之间苦苦挣扎。

 

陆柯燃伸出手指捏林凡脸颊上的软肉,看林凡的牙齿,莹白得整整齐齐,珠圆玉润。到底是带着幸运第一次生长就如此呢,还是经历了无数次手术和钢丝带来的痛苦,拖拽着疼痛才抵达她眼底?不清楚。只是想到了自己的乱牙,在无数个镜子里变得痛恨,接受所谓善意的调侃,于是变得习惯,成为自己身体无法改变的一部分。

 

“姐姐,牙齿也用来接吻。”林凡把她手指轻轻拿下来,偏头去吻她。

气氛多合适,她们顺理成章地继续向对方讨要深深的吻,手指长出皱纹,床单揉出褶皱,每一个凹陷都盛满月光和爱。爱和潮水一起经历一个潮汐,在月亮的注视下徐徐升起,抢在日出之前蒸发殆尽。

 

林凡在夜晚习惯性地惊醒,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自己。盛满水光的眼睛带着一点红血丝,在黑暗里有着不合时宜的平静。她对着镜子里的人沉默,就好像数百日前她一直做的那样。一百天前她在语言学校学意大利语,焦虑到失眠,半夜对着镜子想阴阳性,淹没进词尾变位,在中高纬度快要结冰的夜里淌下眼泪。那些焦虑都太浅薄,缠绕着年轻的悲哀和痛苦,抹去爱的痕迹藏进夜里。

 

她最后躺进被子,折叠四肢,蜷缩进陆柯燃的怀里,安稳地睡去。

 

没有像三流爱情小说里的俗套情节,她们莽莽撞撞地开始相爱。吃完晚饭沿着纳维利大运河散步,在日落时偷偷接一个快要融化的吻。去酒馆点一杯霜冻玛格丽特,皱着眉头很幸福地头痛,在回家路上踩路灯投下来昏黄的影子。

 

在没有课也没有工作的周日下午,她们贴着窗户看彩虹旗的一角飘过眼前,用口红和眼影给对方的脸颊画上歪歪扭扭的彩虹,笑嘻嘻地下楼钻进彩虹游行的列队里。碰到冰淇淋车就停下来,选了半天口味还是要买三个球,小心翼翼不让最上面的香草球掉下来,赶在融化之前及时塞到嘴里。晚上陆柯燃撒娇让林凡帮她卸妆,林凡拿化妆棉很轻地擦过她睫毛,化妆水在睫毛尾端留下悬而未落的水珠,默默地想,自己好久没看过眼泪。

 

林凡开始慢慢教陆柯燃意大利语,从字母学起,学了几天就翻出蒙塔莱的诗集,坐在窗边给她念诗。她要念《薄暮》的时候被陆柯燃抢过去,翻了几面一定要她念《英国圆号》。在最后一节,陆柯燃看着林凡的眼睛,诗行被念得好轻,几乎在呼吸间消失不见。

“Vento/stasera, pizzica anche/il mio cuore/le corde di questo strumento dissonante.”

“风啊/今晚请你也把/我的心/这不和谐的乐器的/丝弦拨动。 ”

 

 

日子以一种单向的平静向前流淌,林凡背着琴日复一日磨厚手上的茧像打磨砂砾,把日常练习的曲目换成洛可可变奏。陆柯燃独自在狭窄的房间里对着镜子练舞,一遍一遍,不像开放的日光兰,像一丛沙棘,尖锐地长出来。练到躺在地上对着天花板发呆,想长日将尽。

 

下了一次暴雨。

 

那天陆柯燃算好了林凡的上课时间收拾东西,把衣服整齐地叠进箱子,只是门突然打开。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挂钟,五点出头。林凡和往常一样走进来,说今天的老师提前下课了。她只来得及把箱子放到角落,装作那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磐石。

“姐姐,在找什么?”

“只是收拾一下东西,太乱了。”

 

陆柯燃不露声色地把快要到期的签证藏到衣服的最底处。

 

在晚上林凡搬来一盆紫色三色堇*,说楼下的那户要搬家了,特意留给她的。摆在露台上,朝着风自顾自开。

 

 

最后一天,林凡在饭后给陆柯燃端来一块提拉米苏,朗姆酒的香气弥漫到林凡的衬衫领上。她把瓷盘小心地放在桌沿,棕色的瞳仁泛起一阵水光,抬头对陆柯燃说:“Tiramisu.”*

陆柯燃听不懂一般天真地笑了,对她说,谢谢你的款待。

 

仿佛是稀松平常的一个夜晚,她们按部就班吃饭,散步和接吻,赶在天色大晚前回家。陆柯燃开玩笑一般让林凡拉《斯拉夫女人的告别》,想了想还是换成《杰奎琳之泪》。林凡今天揉弦错了几次,被陆柯燃敲敲头,让她加大日常的训练。

 

一切如常。黑暗透过玻璃蔓延开,月光一片沉默。

“姐姐,你睡了吗。”

“还没有,怎么了?”

“你抱抱我吧。”

“姐姐,你抱抱我吧。”

陆柯燃叹了口气,转身把林凡搂进怀里,像安抚小孩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。“你会忘记我的。”

爱是孤独的遗忘,说得真好。可是凭什么要我忘记你,我不要。

最后林凡什么话也没说。

 

 

凌晨四点陆柯燃轻手轻脚地起床,靠在露台上对着尚未来临的日出抽了一根薄荷爆珠,瘦削的脊背像一只枯萎的蝴蝶。她看了看露台上那盆三色堇,开得不声不响,仍然沉默。烟雾从她手里轻盈地逸进夜里,带着叹息留在米兰。

 

去机场前她在林凡的枕边放下一张纸,纸上是一首简短的诗行,在墨水中晕染开:

 

 

“ 忘掉我说过的话,

 

忘掉空中被击落的鸟,

 

忘掉礁石,让它们再次沉默。

 

甚至忘掉太阳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惯例地进行一些解释:

 

 

 

*洛可可变奏是在腐烂玫瑰里出现过的,暗暗提一下:)

*杜普蕾:杰奎琳·杜普雷,有大提琴女神之称。她演奏的《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》很好听,有空可以听听看。

*紫色三色堇的花语是沉默。林凡其实知道陆会走,陆不愿意说,那么就保持长久的沉默吧。

*Tiramisu:在意大利语中是“带我走”的意思。陆柯燃是故意装作听不懂的。

*《斯拉夫女人的告别》和《杰奎琳之泪》都是大提琴曲目。杜普蕾的名字正好也是杰奎琳,很巧妙的巧合。

 

有一些别的彩蛋,有奖寻找❥

 

 

 

最后的诗歌是北岛的《雪线》。全诗如下:

“忘掉我说过的话

忘掉空中被击落的鸟

忘掉礁石

让他们再次沉没

甚至忘掉太阳

在那永恒的位置上

只有一盏落满灰尘的灯

照耀着

 

雪线以上的峭崖

历尽一次次崩塌后

默默地封存着什么

雪线下

溪水从柔和的草滩上

涓涓流过 ”

 

 

 

 

提到的两首蒙塔莱的诗歌:

 

《英国圆号》

今晚

黄昏的风,

仿佛刀剑铿锵,

猛烈地吹打

茂盛的树林,

擂响

天宇的鼓点,

催动

地平线上的浮云。

 

一抹晚霞,

仿佛纸鸢横飘高空,

朵朵行云如飞,

仿佛埃多拉迪国

时隐时现的城门的光辉。

 

涟滟闪光的大海,

渐渐灰暗混沌,

吞吐浊浪,

咆哮翻滚,

夜的暗影,

悄悄地四处爬行,

呼啸的风,

慢慢地平静。

 

风啊,

今晚请你也把

我的心

这不和谐的乐器的

丝弦拨动

 

《薄暮》放一下最后一段:

 

“……语言

在你我之间落下光线

柔软的暮色中我看着你

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了解你

只知道,我永远不再离开你

在这迟迟归来的时候

刹那间,我们的一切

焚烧尽了:只剩下两个面容

两颗心埋在脸上的笑容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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