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久前写的,想起来了还是发一下…
CP是娜恰和局长
娜恰十六岁,穿轻薄的白色洋装,给裙摆缝上口袋以便携带小蛇朋友,像苹果那样永远天真,永远相信陌生人,怀着无限热情期望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能有美妙的结果。
剧团经理五年前路过小巷的时候发现了她。那时她和她的小蛇朋友还在想尽办法解决下一顿晚饭,为面包店老板给的过期面包而真心庆贺好运,每周六去教堂领救济餐券,装模作样祈祷几分钟换来不那么新鲜的玉米糊和燕麦汤。剧团经理的高跟鞋浸在脏水里,她告诉娜恰,可以和她肩上的小蛇一起去工作,这份工作能为她提供食物和住所,还能给更多人带去欢笑。
她从善如流地去剧团排练、演出。丝带和礼花碎片成为生活重复的装饰品,每一场演出都能有观众惊呼、喝彩与大笑,向她和她的小蛇朋友丢出鲜花和纸钞,有时花束里夹杂着尚未剔除的尖刺与蝴蝶幼虫,纸钞里也往往有几张无法通过验钞测试。第一次收到时,她好奇地从其中抽出一张,图案之中突兀地留下一道透明的空白,好像盲人的眼睛。
每一次演出结束,剧团经理都会亲切地拦过娜恰的肩膀,用最柔软甜蜜的语气说,你做得真好,娜恰。我们爱你。一开始娜恰害羞,微笑,随之希望下一次能有更好的表演状态。有时经理亲自给她化妆,在灰鼠毛刷与细粉之间,娜恰完全相信了她。
来看演出的观众越来越多,甚至还有新城来的公务员,就连看表演都把衬衫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的那位。娜恰很早就注意到她——在一众期待、兴奋的面孔中,只有她始终面无表情。她一开始以为她不喜欢看表演,可是在接下来的一年,每次演出的第三排中间都笔直地坐着一位百合花小姐。娜恰私下给她起的名字,她看起来像一枝永远不开花的百合。
那一天晚上娜恰照常结束演出,先在舞台后休息了一会,才往员工通道走。新城供电紧张,只开了几盏当作基础照明,昏暗的灯光照得她的影子像一条巨大的蟒蛇。娜恰眯着眼睛,不得不依赖热感效应辨认方向。路过拐角的时候,她注意到旁边有奇怪的高温形状,小蛇循着温度前行,缠住来者的脚腕——年轻女人尖叫一声。公务员小姐尴尬地带着蛇一起上前,告诉娜恰她在舞台后门迷了路。
娜恰笑得像刚拆开一份礼物,她把小蛇收回口袋,带她朝着后门走去。
来看表演,你不开心吗?娜恰终于问出这个问题。
不...只是公务在身。危机管理局需要我确保娱乐场所符合安全规范,不过这是头几次任务,后来我都是自费来看的。我喜欢你的演出。
娜恰又笑起来。喜欢可不同于开心,但你真有意思!她还想再聊点什么,但这样短暂的聊天时间很快在后门的晚风里结束了。她想了想,拔掉口红盖子,干脆在局长小姐的手臂上用口红写下联系方式。局长注视着橘红色的数字轨迹,对她做出异常严肃的保证:我会给你写观看感受和建议。
后来娜恰总能在演出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收到局长发来的消息,逻辑严谨,格式整齐。有些建议甚至非常具有可行性,她实验性地采用了几条,例如变更演出顺序、更改幕布颜色,也都大获成功。
剧团经理对待她更好了,虽然她仍然住在最普通的员工宿舍里,水龙头坏了半个月也没有人来修理,冬天能听到窗框外呼啸的风声,但经理特地为她办了一场宴会以示嘉奖。那天晚上娜恰只喝了半杯杜松子酒就回房间睡觉了,醒来的时候已经结束——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开心,没有人在意蛇的去留。
看见他们的笑容,娜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。
在所有人的努力下,剧团运转得越来越好。剧团大厅常年放着时令鲜花,就连冬天也放上空运来的新鲜玫瑰,花朵们在凋谢之前就迎来了新的花苞。剧团经理请来新城有名的投资分析师,在分析股权结构与融资上市后,起初不成气候的剧团成为了幻影娱乐公司。娜恰是手持号角的堤喀女神,仿佛能让命运倾心。她来到的地方永远充满欢笑与幸福——是真的吗?命运是仁慈一如往常,又或者这样的仁慈与她并无关系?
她说不清。剧团经理想要让她去演戏,成为一棵更大而全面的摇钱树,娜恰在接受五十节训练课后答应了她。和投资方见面的那个房间,三盏聚光灯直直照到她,几乎让她流下生理性泪水,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讨厌灯光。银环蛇的生理本能让她想要逃跑。她看不清也听不清对面的问话,周围都像隔着一层温热的虹膜。
剧团经理出来打圆场,谄媚地笑,扶着娜恰回房间休息——枝型吊灯和柔软的羊毛地毯,空气中还有隐隐的香薰,她不喜欢这个味道。娜恰在窗前的地毯上坐下,觉得自己好像迷路了。但迷宫本身就是一个看不懂的谜题,她站在填字游戏的一格,感到一阵恐慌。
有人开门进来,步伐沉重,有一股烈酒的气味。娜恰认出他的热成像轮廓,像是某位投资方,记不清名字。他对娜恰笑,婊子,经理都和我说了,你是幻影娱乐的头牌啊。
是她让你来的?
不然呢?你以为上了几节课就能选你当女主角?你以为你是谁啊!哈哈哈哈...多的是人想要这个机会!你可要好好把握……
他抓住娜恰的手腕,试图把她直接丢到床上。娜恰抽出手腕,主动拉住他的手。男人的表情从大笑变成惊恐,不知什么时候,一条蛇缠住了他的脖颈。娜恰拉着他,像跳圆舞曲一样带着他从地板摔到床上。
臭婊子……你不知道我是谁……快放开我,我什么都可以给你……男人的脸色变得青紫,吐出的话语也从威胁变成请求。
娜恰第一次真心地笑了。这个世界非常奇怪,人们把真心当作惩罚,却把虚伪视为美德。
我几乎要忘记——你们是何等的低贱与卑微。
小蛇松开了他,娜恰涂了青色指甲油的手指接续了它的工作。在枝型吊灯的阴影之下,她的头发垂到床单上,手指发力,再收紧。这触感像腐烂的黄油,如果有黄油刀在,也许事情会变得更容易。男人瞳孔放大,结膜出血,刺鼻的气味自身下传来。
娜恰把小蛇重新放进口袋,在房间里的洗手台细细地洗了手。她抬头看镜子,仍然一样动人。她对着镜子大笑起来,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轻松,甚至无限接近于自由的瞬间。娜恰轻轻哼着歌,把褶皱裙摆旋转成不规则的椭圆形,她在走廊上小跑起来,咚,咚,咚,像是蝴蝶在跳弗朗明戈。
她敲开剧团经理的门,站在床沿边俯视并对她微笑,模仿她的语气,柔情蜜意地开口:请你帮我处理好那一切——如果你还希望公司运转一切正常。
那天晚上她睡在宿舍,一种奇异的兴奋涌上血管。让她想起自己成为蛇的那天。
孤儿院的储藏间在大雨中成为蛇的新住所,她去床底捡掉下去的儿童绘本,蛇将蛇牙埋进她的手臂。然后她因为高烧昏睡不醒,躺在窄小、散发出发霉气味的木板床上整整三天。她在模糊的梦里遇见阿兹特克人,那些人把娜恰放在绘制太阳图案的祭祀台上。传说中的羽蛇神自云中出现,却骤然暴怒——蛇毒没能彻底杀死她,而库库尔坎厌恶活祭。于是娜恰获得了重生。
三天之后娜恰自寒冷中醒来,她踉跄下床,喝掉水壶里略有浮渣的水,从此听懂了蛇的语言。她伸出手臂——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两个结着薄痂的血洞,凝血因子使它完成了初步的愈合。她用稍长的指甲挑起血痂的边缘,把视线与手臂平齐,观察伤口真正的样子——渗着血丝的橘粉色组织。娜恰无动于衷地放下手臂。
她坐在硬床的边缘,尝试与咬伤她的小蛇交谈。她轻而易举地捏住蛇的颈部,从羽蛇神的羽翼下归来的人,蛇看到她的眼睛,害怕得在空中颤抖。那时说了什么,她自己也记不太清了。只是放下它之后,它向娜恰缓慢地低下头,顺从地倚在她腿边,以示识时务的臣服。
回过神来,她在黑暗中缓慢地眨眼,抚摸身边盘成一团的小蛇。她在那一天逃离文明的洞穴,手心刻着氏族的三条规则:第一是真诚,第二是善良,第三是永不相忘。如果这是命运,如果这一切是既定的安排……那么我接受了。
公司的效率很高。他们把男人伪装成心脑血管疾病发作,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掩盖住瘀伤,经理甚至亲自去了他的追悼会。娜恰的房间从员工宿舍搬到了那间套房,没有人想住在那里,但娜恰很满意。她仔细地收藏了那份记载他的死讯的报纸,放在第三格抽屉,用绿松石项链压住它。
百合花小姐照常来看她的演出,在工作时间发来信息,娜恰第一次主动发信息:周六我们出去玩吧?她挑了演出的空隙和公务员的法定假期。
往常在没有演出的时候,娜恰总需要费尽心思考虑该如何打发白天。冬天她顺从生理习性地冬眠,在傍晚起床拉开窗帘,看见日落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抽离感。夏天她在六点钟被早晨的太阳刺到眼睛,半身裸露地在地毯上晒很久的太阳。蛇的故事蛇的观赏性蛇的偏见,构成她的生活。
周六局长和她一起去动物园。老虎懒洋洋地趴在笼子里,不理会吵闹的人类。白鲸翻滚时带起来的气泡像一串空心珍珠,娜恰抬头看水面的时候总有喘不过来气的感受。在蛇的展馆里,几个孩子用力拍打玻璃展馆,朝着一条漆黑的蟒蛇大喊大叫,试图让它动起来。娜恰把手里的导览图捏得发皱,局长下意识看了看她的竖瞳,她开始和那条蟒蛇交流了。她在她的身边发出嘶嘶声,属于另一个物种的语言,听起来神秘而不可接近。她们之间横亘着一条布满回避和谎言的河流,而她永远无法跨越也无法直面。
蟒蛇如愿地动起来了,但是它径直把黑色的头朝向那些孩子,暗黄色的蛇瞳在暗淡的灯光下略微发光,吐出信子,像是下一秒就要冲出玻璃展馆。
孩子们尖叫着跑走了。娜恰走向前,隔着玻璃抚摸它发亮的蛇鳞,像在抚摸一尊无动于衷的雕塑。她们仍然在说些什么,娜恰最后给了它一个空心的拥抱。
在动物园的门口,人们顶着淡色的晚霞零零散散地走掉。冰淇淋车也收起飘荡的彩色旗子,Ice-cream的标志在高速运动中无限远去。
局长向她道歉。抱歉,娜恰,我不该选这个地方的。
为什么要道歉?我很开心啊。娜恰抬头看她的眼睛。
那条蛇告诉我它来自热带雨林呢。她对我也很好奇,问我来自哪里?这个问题真难回答,你说呢?
我说我来自——北回归线以北的热带雨林小巷。热带雨林是我给巷子取的名字!娜恰朝着咸蛋黄一般的日落大笑。
局长沉默地点头,牵着娜恰的手送她回剧团。
后来局长成为后台的常客。她总在演出前两个小时带一束花去后台看娜恰,坐在她身边很安静地看她化妆。花束的种类取决于季节和天气,春末是百合,夏天就变成向日葵。那些香气像一种丝带,用巧妙的方式把她们和人群隔开。往往在这种时刻,她们共享一种静谧的沉默。只剩下娜恰的化妆刷偶尔掉落一点粉尘,远看像一条小行星带。登台前十分钟剧团经理来通知娜恰,她手指紧紧攥着西装外套的下摆,只站在门口低着头说话。娜恰对她笑,别紧张呀,没什么可怕的。经理说完话逃似的跑了。
她的座位仍然在第二排中间,不远的距离,能清楚地数清蛇的鳞片,但不能看清娜恰的眼睛。
她们的周六也变成固定剧目,没有加班、交通堵塞和新式彩铃阻碍她们吃两个双球冰淇淋。所以在娜恰迟迟不回复任何信息的时候,才让她感到如此慌乱。
距离她们平时见面的时间已超过两个小时,局长直接去拍剧团的门。当天值班的员工很不耐烦,她不得不多塞了一卷狄斯币在他手上。拜托你,带我去找娜恰吧。
员工骂骂咧咧地打开门,和那种怪物混在一起...我看你也不太正常。
她在员工通道里四处打听娜恰的房间,木质地板传来焦急的回响。她在转角看见剧团经理,上前拉住她。经理认出她,却更不愿意说什么。她甚至尝试把耳朵紧贴墙壁,试图听见蛇的呼吸声。
在转角,她听见几个刚刚结束演出的男演员在聊天。在脏话和笑声之间,蛇的字眼仍然传进她耳中,紧随其后的是杀人犯、活该等。她装作好奇,向他们搭讪,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你还不知道吗?她杀人了!前几天的新城日报上的投资商就是她杀的。
都杀了人还这么猖狂,而我们...只是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罢了。谁让她来之后就抢了我们的风头啊。
他模糊地一指化妆间,露出令人恶心的笑容。
化妆间的门被人用钥匙反锁了。里面一片寂静,没人关心休息日的蛇的踪迹。她试图强行拧开门把手,但在没有狂厄的世界里,她什么都做不了。
局长深呼吸,调转方向去剧团经理的办公室,她拿出工作证对经理说,打开化妆间的门,否则我将举报你们安全保障措施违规。经理用钥匙拧了一下就快步离开,甚至没敢开门看一眼。
她上前用力推开门,没有预料之中的一地狼藉,窗户门框全都完整,就像她真的在里面化妆一样。娜恰背对她坐在地板上,小蛇盘在阴影里休息。
......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?
没有啊,你不是都听到了吗。
那些就是我做的呀。因为,我就是怪物呀,没什么错。
娜恰语气轻松,就像在谈论尚未到来的晴天一样漫不经心。
接下来你会怎么做?后悔打开门的话,关上也没关系。
局长走到她面前坐下。在夏天的阳光里,娜恰皮肤上的鳞片折射着细碎的闪光。她握住她的手,那双手纤细而布满伤痕,青色的指甲油因为刮痕变得斑驳,不再完满。
我不在意律法和规则,娜恰。凭什么在承受偏见的同时还要遵循偏见逻辑下的规则?我和你一样,初中时期他们在我的桌上刻满怪物,也许因为我在作文里写我希望自己能在十六岁死掉。也可能没有原因。
但我来到这里,也并非出于拯救者的身份。只是因为我想见你。
我知道这很俗套,但是...娜恰,接下来的事情我希望能全都取决于你的选择。如果你想要离开剧团,我们可以换一个城市生存,或者直接跑到海的对面。如果你想要留下,我也会支持你。想要逃跑也没关系,想要竭力去爱也可以,我永远为你写观后感。
请你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逃离理性吧。
娜恰在这时感到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。这是一种浪漫的行为吗,或者让人感动?她应该笑起来还是开始哭?没有人教导她。剧团经理告诉她如何拥有世界上最能招徕顾客的笑容,却没有教她如何应对这一切。她是诞生在新世界的犹太人,怀着梦一样美的理想蹒跚学步,却没有也绝无可能发现实现那些理想的道路。她站在迷宫的中心——四处都布满了美丽的黑暗。
她的心脏是空心木天蓼,声音穿过它,然后消失不见。
最后她笑起来,最熟练最擅长的事情,此刻却需要用尽全力。她要小心地控制睫毛和眼睑,以免失去笑容。
“我们去赤道种植百合吧。”*
她们的手边放着一份报纸,其中加粗的头版标题是“新城观赏蛇出逃,路线一直往南……”。后面的文字被花束上的水珠沾湿,已经看不太清了。
*内莉萨克斯的诗,在剧痛赤道上种植百合。